第一章

  我县富商夜闯警局,跟我讲了个清明节相遇‘无字坟’,坟头咕咚咕咚冒血的故事

  隔天,他脑袋被插爆在佛像脚趾尖上。

  有人说是他手底下包工头杀的,有人说是他小情杀的,有人说他侮辱寺庙僧人,僧人暴起犯案。

  1.

  “警察先生,你清明节撞过鬼吗?”

  对面,腰上一个巨大“H”腰带扣的肥硕中年人,大半个身体伸过桌子,握着我白嫩嫩的手问道。

  此时是夜半十二点,原本我到钟下班。

  打开派出所大门的时候,我镇杰出企业家、最大建筑公司的老板黄有禄,当着他保镖和小情的面,扑倒在我脚下。

  下班计划泡汤,我只能把这位肥胖富商,迎进了警局。

  刚一坐下,黄富商紧紧握住我的手,问出如上问题。

  这话问得,不知道以为你不是在警察局,是在天涯的莲蓬鬼话发帖呢。

  我面无表情:“没有!”

  “我有啊!”黄富商一声哀嚎,也不理会我什么反应,自顾自讲起他的撞鬼经历。

  “一周前,清明节,我跟我老婆上山,祭我老岳父跟我早死的爹妈。趁着我老婆祭拜的功夫,我就随便走走。”

  “走了一段路,我瞅着到处光秃秃,晒死个人!算了,回去陪婆娘得了。”

  “结果一转身,一条红砖头的阶梯,蹿到我脚下。”

  “梯子会动?”我问道。

  “之前没这玩意,抬个头、低个头、转个身,这玩意就出现了,跟突然蹿出来一样。”黄有禄回答。

  我咪了下眼睛,开始觉得有点意思。

  黄有禄继续说。

  “我现在想想,那是红砖头吗?那是血砖头!一脚踩上去,湿的、黏的,还有股甜腥味。”

  “当时山上祭拜的人不多,也不算少,风一吹,满山烟灰味跟鸡鸭鹅牛羊的腥气,我就没多想。”

  “也是热糊涂了,就想着找地遮阴!”

  “血砖梯的尽头,有两颗大树,瞧着有些年头,挡我一人够用,我就踩着那黏糊糊的血砖头往下走。”

  “然后呢?”

  说到这,黄有禄的脸色惨白发绿,绿得带灰。小时候看聊斋,电视里给鬼吓死的人就这脸色。

  黄有禄喘了个大气,耷拉下五官,一拍大腿。

  “树下有半间房子大的阴影。里头阴得发冷,不打开手机灯看什么都像隔着层灰纱帘子,让人起鸡皮疙瘩。”

  “你知道是为啥吗?”

  黄有禄像被掐着脖子,大张嘴巴,要喘气不喘气的样子,陡然间扑过桌子,攥住我两边肩膀。

  “树根底下有座坟!”

  “‘咕咚咕咚’流血的,无字坟!”

  我一个哆嗦,大力推开黄有禄,这中年胖子整个要挂到我脖子,像什么样子,我这幅冰清玉洁的身子,捂了二十几年,连娇滴滴女孩子没挂过!

  然后拿起手机,发了条信息给我家头儿,问“被报案人揩了油,精神受到伤害,算不算工伤?”

  得到一个“滚”字后,我喝了两口热水压压大半夜被老男人生扑的惊吓,坐回办公桌。

  “然后?”

  黄有禄大叫道:“然后我就被鬼缠上了!”

  “我转头就跑!那条血砖梯它黏住脚底板,不让人跑啊!一眼看到头的一小截路,愣是跑得满身汗,才跑出来。”

  “我在脚踩梯子时,怎么都瞧不见我老婆在哪,脚底板一离开梯子,我老婆、家里保姆,变魔术一样出现在眼皮子前。”

  “我赶紧抓住我老婆,下山,进庙驱邪,回家。”

  “然后?”我又喝了两口水,举着保温杯问道。要是到此为止,黄有禄犯不着夜冲警局。

  “从那天开始,每天夜里十二点,我一定给一股又甜又腥的味熏醒,看过杀猪放血没?就那味,还要更腥更臭,夹着股腻香,甜得让人想呕!”

  “接着就有鬼叫,我只要睁开眼,就能看到一个鬼,穿着红袍子、盖着红盖头!”

  “那只鬼一开始只在房门口叫,一天天的,越走越近。”

  “昨晚上,脑袋都伸到我枕头正上,正对着我的脸。我俩中间就隔着红盖头,我都能感觉到她两只鬼眼,黑洞洞、直勾勾地滑过我的脖子、我的眼睛、我的心脏,像是要把它们划开一样!”

  “是个女鬼?”我放下保温杯,清清嗓子问道。

  “不知道!声音时男时女,我看是个不男不女。”

  黄有禄瘫在椅子上,被人放光气的气球,两只手腕战战兢兢地抖。

  我等黄有禄缓了一会,追问:“事发日:清明节,至今第六天?”

  黄有禄点头:“对!”

  我边笔录边问:“都采取过什么措施?枕边人也撞鬼吗?”

  黄有禄再拍膝盖,“啪”的一下,夜半的派出所办公室荡起回音。

  “啪..啪....啪......”

  像有人躲在墙角小声鼓掌,又像有什么东西踩着屋檐鬼鬼祟祟走动。

  “没!就我一个人看得到、听得到、闻得到!我住家里、住酒店、住到秘书家去,那鬼紧跟不放。”

  “那鬼明明就站床边,我老婆,跟...我秘书,瞎了一样,愣说我是发癔症。我老婆还联系了心理医生,抓着我讲蔡恒公的故事。”

  我真怕他把自个拍瘸了,丢了条毛巾给他垫腿上,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回答的问题。

  “事发到报案,期间六天,你都采取过什么措施?”

  黄有禄手机屏幕亮了说下,他低头看一眼,站起身,拢了拢西装领子,笑笑:“那你得跟我回家看看。”

  他站得身板笔直,笑容不像刚进门时一团和气,而是皮笑肉不笑的,身高一米七出头,比我矮了足足一个头,看我的眼神,倒像居高临下俯瞰。

  像个巡视基层的大领导。

  他气势陡变,我愣了下,解释道:“得先立案。”

  黄有禄皮笑肉不笑:“哪那么复杂。你先上我家看看。”

  嘿,资本家,眨眼之间,还两副面孔。

  我冷了脸,跟他拉开距离,正想跟他科普立案的规章流程,桌上电话响了起来。

  我拿起话筒:“派出所,您哪位?”

  话筒里传出副所长的声音,不带喘气一通吼:“你警号多少?报案人求助摆什么谱?为人民服务就搁墙上印着!摆谱当什么警察!你领导谁,叫他明天上我办公室!”

  什么摆谱?什么玩意这时?

  我挂下电话,面颊发热,心底里蹿火。

  黄有禄笑眯眯看我:“小兄弟,现在可以走了?”

  2.

  我的脸色大略黑如锅底,黄有禄跟看不到一样,手里攥着一堆黄符,身上还挂个护心镜,对着自家房子指指点点。

  “这么多玩意,没用!没一个有用!”

  “不然也不能求到咱人民公仆身上。”

  我扯了扯嘴皮子,没搭理黄有禄虚伪流油的示好。

  想了一会,问出最关键,但黄有禄只口不提的细节。

  “鬼为了什么缠上你?她每天晚上说什么?”

  黄有禄把手一摊:“这不是听不懂鬼话!要知道她要什么,早满足了,哪用被吓个半死。”

  经验和本能告诉我,黄有禄肯定隐瞒了信息,这老小子嘴巴打蜡,套不出话。

  我把房子绕了一圈,拍下几张照片,正色道:“黄先生,你的情况已经了解,目前没有任何明确线索显示你的安全受到威胁,今天先这样,有新的线索,请你及时联系派出所。”

  黄有禄笑嘻嘻,学着我挺了挺腰杆,正了正脸色。

  “来都来了,就别走了!”

  “都说人民警察,一身正气,神鬼不侵。您在我卧室门口打个地铺,保护一下我这个人民。”

  好家伙,原来在这等着我!

  我一句“民警不是私家保安”没来得及出口。

  黄有禄晃晃手机屏幕,笑得和和气气,腰是半弯的,一副随时给你作揖的姿势。

  “贵司领导批准过了。小兄弟你要有什么想法,去跟领导商量商量。”

  3.

  “这老小子不是真报案,他就想要个警察看门!”

  “你那边啥情况?”

  绿油油的屏幕光照的眼睑发干,我揉了揉眼角,伸手把黄有禄卧室门稍微合上一点。

  我正蹲在卧室门口,门开着,里头黄有禄被子蒙头大睡。

  手机屏幕里跳出十来句国骂,来自一起值班的同事刘琦,不愧985高材生,一句重复都没有。

  刘琪比我倒霉太多。

  我跟黄有禄前脚走,他后脚接到电话,被派遣去坟场,找黄有禄说的血梯、大树、无字坟。

  “啥也没找到!看坟大爷说了,这坟山旱得很,他守了十几年,没见过能遮阴的树。这一带都是绊脚坡,矮得就够绊个脚,也不需要梯子,六个字:没建过,没见过。”

  “我问到冒血的无字坟,你猜老大爷问我什么?他问我是不是买了身假警服,搞直播的。”

  以上,是我从刘琦十几屏博大精深的中文里,挑拣出来的回答。

  “不过,黄有禄这老小子,不干净。”

  “你先起来瞅瞅四周,别让黄有禄趴你后头把咱两信息偷看了去。”

  刘琦忽然发了这一道,然后微信对话框停止在输入中。

  对话框顶端跳出“对方输入中”几个字同时,我听到“哒”,非常轻微的一声,就在卧室里,我脑子后方。

  颈后有气流吹过,轻微得像羽毛拂过,还真的像有人躲后头,屏着气无声呼吸。

  我先倒扣手机,往前一跳,猛速蹲下,转身。

  空荡荡,黄有禄睡得跟猪一样“呼噜呼噜”。

  是卧室里有窗,没关严,给风吹开了。

  虚惊一场。

  我抹掉后颈的汗,往门框旁边缩了缩,侧着身,一只眼睛盯里头,一只眼睛瞅屏幕,发送信息。

  “黄老狗已然酣睡,望刘兄速速道来。”

  刘琦信息来得飞快,快得能冒烟,估计一颗八卦,口误,一颗追查真相的心,跟我一样地火热。

  “黄有禄气死他老丈人!”

  “(以上信息,来自坟场大爷口述,不保真。)”

  刘琦不望加句备注。瞧瞧,人民警察的严谨!

  “原来坟场是黄有禄的产业,在他老丈人死之前,是他老丈人的产业。”

  “他老丈人姓杨,是咱县城以前的人大代表还是啥的,反正也是个知名企业家,黄有禄现在的家产,90%都是他老丈人打拼下来。”

  “(传言)黄有禄故意气死老丈人,强占财产。”

  我揉揉太阳穴,因为缺乏睡眠,它正在咚咚咚跳,回复:“他老丈人有盖红盖头的喜好?”

  刘琦回复:“地铁老人看手机.jpg,真的?”

  得嘞,一个没边没际的传言,勉强算一道线索。

  我十指翻飞:“还有吗?”

  冷风一阵阵往裤腰带里钻,我紧了紧警服,扫了眼时间,凌晨3点,中国道教传说中,阳气最弱,阴气最重的时间段。

  我不信这些个,不就是一天中最冷的时间段,搞些个神神叨叨。

  屏幕里信息往上蹿。

  “多了!养小三,睡工头老婆,睡了才给工人结工钱,让未成年少女流产......”

  “啧!”

  伴随刘琦发送出来的“啧。”

  我怎么好像听到,在我脑袋前方,近得像贴着我脑门的抬头纹一样,也有一声“啧。”

  声音低小,像含在喉咙里,像女人的声音软糯,又像男人的声音低哑。

  我下意识去瞄黄有禄卧室,卧室门不知道什么时候,给风,或者其他东西合上了。

  心脏缩了一下,我屏住呼吸,慢慢抬头。

  白蒙蒙的气体遮住了我的眼睛。

  一声又像哈,又像呵,又像打招呼的“哎”的呼气声,几乎贴着我的脸颊汗毛响起。

  那白蒙蒙的雾气被冲开一个口子,雾气后头,张开一个血色大唇。

  我:“啊!!!”

  “啊什么,大半夜的,警察就这点能耐。”

  我屁股朝后摔在地砖上,屁股凉,心脏像被浇水后再冷风吹,飕凉飕凉。

  “大姐,你大半夜贴着别人的脸抽烟,脸刷得墙一样白,嘴涂得像刚嚼过人肉。”

  “你姓名什么?为什么半夜出现在黄有禄卧室?”

  怒斥到半路,我心里咯噔一下,反应过来,脸色严肃,转入办案模式。

  蹲在我跟前的血唇大姐,抬起下巴指指墙上结婚照,撇了眼卧室门。

  “我,黄有禄老婆,姓杨。”

  “出息了,发个癔症还能有警察看门。”

  我来回端详结婚照,在杨大姐淹没在白粉里的五官,勉强找出轮廓,确定了两者系为一人。

  杨大姐自来熟,跟我肩并肩蹲着,猛啜两口烟,把烟屁股丢平底鞋下踩了踩,撞了下我肩膀。

  “弟仔,查到什么?还真是撞鬼。”

  听听,这语气,关心无多,八卦有余。

  既然她这么不见外,我也不能见外。

  我从兜里掏出录音笔,宣讲了下采集证人笔录规程,然后掏出打火机,帮她把夹在手指缝里过干瘾的女士香烟点上。

  “杨姐,你跟黄先生夫妻感情怎样?”

  杨大姐眯着眼睛,吸了一口:“挺好,也没盼着他死。”

  听这意思,不咋好。

  我推开卧室门,瞅一眼,看到黄有禄肚子一起一沉,放心回头,压低嗓音。

  “听说他跟您父亲,感情不太和睦?”

  杨大姐眼睛咪成两道斜着提起来的线。

  眯眼跟眯眼不一样,吸烟时眼下用力,往上挤,有卧蚕的能挤出卧蚕,没卧蚕的挤出眼袋。

  她此时是上眼皮往下压,眼尾往上挑,她在防备,在思考。

  “他气死我爸那谣言是吧?”

  “假的,他俩好得要找同个裁缝做衣服,上同个女人的床。”

  我给噎了一下,低头摸了摸鼻子,这是我能听的吗?

  我迟疑说道:“听说令尊的遗产......”

  没让我说完,杨大姐扯起嘴角笑了下:“民警不用学继承法?强占遗产这种谣言也信?”

  得嘞,我反应过来了,这夫妻俩,都是假和气,真刺头。

  “您是说,令尊把财产都留给了黄先生?”

  杨大姐笑笑,那胳膊肘撞了下我肋骨:“听说过鬼娃娃楼吗?”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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